第080章:疯狂报复(2/2)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lu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或许我不该那样做。但此外别无他法。当时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没有回信。
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5月底,学校进人罢课。我开始去运输社打零工。坐在卡车助手席上,停车时装货卸货。工作比预想的辛苦。开始几天,身体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报酬也因此多一些。紧张劳作的时间里,我得以一时忽略了心里的空洞。每周我在运输社于五个白天,在唱片店值三个晚班。没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间里边喝酒边看书。敢死队滴酒不沾,对酒气极为敏感。一次我从床上爬起来喝没有对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说熏得他不能学习,能不能去外边喝。
"你给我出去!"我说。
"不、不、不是有规定,'宿、宿舍不许喝酒吗?"
"给我出去!"我重复道。
他也没再说什么。我心烦起来,一个人爬上楼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进小吃店,吃了专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鸟)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这时间里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问这问那。什么父亲做何工作、高中成绩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过青蛙……问得我昏头涨脑。一放下筷子,赶紧说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见面?"她不无凄凉地说。
"不久还会在哪里碰到的。"说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想我不应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而我同她们困觉的时候,我又总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lu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独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这么久才回信,请原谅。但也请你理解: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写东西。这封信就写了不下十次之多。对我来说,写东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从结果写起吧。我已决定暂时休学1年。虽说暂时,但重返大学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学只是履行手续。你也许觉得事出突然,但这是我长期以来考虑的结果。有好几次我想跟你谈起,但终于未能开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说出口来。
很多事都请你不要介意。即便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发生什么,我想结局恐怕都是这样的。也许这种说法有伤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自己责备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全部承担的。一年多来我一再拖延,觉得给你添了很大麻烦,或许这已是最后极限。
我搬出国分寺的公寓后,回到神户家里,跑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对我合适的疗养院,我便打算前去试试。准确说来,那并不是医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疗养设施。详情下次再写。现在还写不好。对现在的我来说,需要的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休养神经。
你在我身边陪伴了一年时间,对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你没有伤我的心,伤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还没有见你的准备,不是不想见,是没完成见的准备。一旦准备完成,我马上写信给你。到那时候,我想我们也许会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加深对对方的了解才是。
再见。
这封信我读了几百遍。每次读都觉得不胜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视眼睛时所感到的同一性质的悲哀。这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我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像掠身而去的阵风一样没有轮廓,没有重量。我甚至连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其语言却未能传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间,我依旧坐在大楼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可能有电话来,也没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开电视的棒球转播节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横亘在我与电视之间空漠的空间切为两半,又进而把被自己切开的空间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无穷,直至最后切成巴掌大小。
10点一到,我便关掉电视,返回房间,倒头便睡。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装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里边放了些许草叶和水,瓶盖钻了几个细小的气孔。因为四周天光还亮,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水边栖生的小虫而已。敢死队却一口咬定是萤火虫,还说他对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没掌握什么反驳的理由和证据。也好,就算是萤火虫吧!萤火虫一副睡眼惺论的样子,企图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来。
"在院子里来着。"
"这儿的院子?"我吃了一惊。
"喏,附、附近那家宾馆为了招待顾客,一到夏天就放萤火虫吧?就是从那边错飞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旅行箱里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经过去几周时间了,滞留宿舍的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不大乐意回神户,继续打工,他因为有实习任务。现在实习已经结束,正准备回家。敢死队的家在山梨。
"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谢谢"
日落天黑,宿舍院里十分寂静,竟同废墟一般,国旗从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灯光。由于学生人数减少,食堂的灯一般只亮一半。左半边是黑的,只有右半边亮。但还是微微荡漾着晚饭的味道,是奶油加热后的气味儿。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摧毁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于什么来着!
罢课被制止后,在机动队的占领下开始复课。结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经雄居罢课领导高位的几张嘴脸。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做笔记,叫到名字时也当即应声。咄咄怪事!因为罢课决议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没有宣告罢课结束,不过是大学引进机动队捣毁了壁垒而已,在理论上罢课仍在继续。宣布罢课决议之时他们那样的慷慨激昂,将反对派(或表示怀疑的)学生或骂得狗血淋头,或群起围攻不休。于是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何以前来教室而不继续罢课,他们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们害怕因缺课过多而拿不到学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么解散大学,想来令人喷饭。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投敌变节之能事。
我说木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我也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意义可言,但如果不这样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这样一来,我在班里便愈发孤立了。当叫名我也不应时,教室里便出现了尴尬的气氛。谁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向任何人开口。
9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因为现在纵令退学,到社会上也无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学校听课、做笔记,剩下的时间到图书馆看书或查资料。
9月进入第二周后,敢死队仍未回来。这与其说是奇闻逸事,毋宁说是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因为他就读的大学早已开学,而敢死队也绝对没旷过课。他的书桌和收音机上已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尘,搁物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杀虫剂等等。
敢死队不在的时间里,我便清扫房间。一来保持房间整洁已成了我习性的一部分,二来他既不在,任务只能由我承担。我每天扫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并且等待敢死队回来夸我几句:"渡、渡边君,怎么搞的?干净得很嘛!"
但他没有回来。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他的行李不翼而飞。房门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听他到底怎么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说,"那房间暂时你一个人住。"
我问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缄口不答。这家伙纯属俗物:对别人什么也不告诉,只顾自己横加管理并从中找出一大堆乐趣。
房间墙壁上,冰山摄影仍贴了一些时日,随后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逊和迈尔斯·戴维斯两位歌手的照片。这回房间多少有点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钱,买了一台小型立体声唱机,晚间一个人边喝酒边听音乐,虽然有时还想起敢死队,但毕竟觉得一个人生活倒也自得其乐。
周一10点,有"戏剧史ii"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
"没谁来。请。"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埃勒克特拉说:'不,甚至上帝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ii"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5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脑形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头一看,心想这也满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8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者。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显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说来,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间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第二周的星期一,"戏剧史ii"教室里仍没见到小林绿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她不在之后,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师来前给直子写封信。我写了暑假旅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