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神诀传授(2/5)

"到底是谁,干、干这种勾当?"他说。

"噢,这个--不过不挺好么?照片都满不错啊。别管他谁干的,还不是求之不得!"

"话是那样说,可就是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我一讲起敢死队,直子就发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经常讲起。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尽管如此,敢死队逸闻还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话题。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战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说,能见到直子的笑脸,对我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仍旧向大家继续提供敢死队近况。

直子问我有没有一度喜欢过的女孩儿。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儿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又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人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出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着我身旁籁籁发抖,但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发出"嚓擦"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随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种清澈无比的透明。直子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眼睛,那并无什么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我便产生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

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无法准确地诉诸语言。不,是她无法在诉诸语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无法诉诸语言。她不时地摸一下发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视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有时我真想将她紧紧地一把搂在怀里,但又总是怅惘作罢。我生怕万一因此而伤害直子。这样,我们继续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继续"苦吟"不休。

宿舍楼的同伴,每当直子打来电话,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门时,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说理所当然也属理所当然,大家都确信我有个恋人。这既无法解释,又无须解释,我便听之任之。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体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样啦,内裤是什么颜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两句。

这么着,我从18岁进人了19岁。太阳出来落去,国旗升起降下。每当周日来临,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恋人幽会。若问自己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都如坠雾中。大学课堂上,读克洛岱尔,读拉辛,读爱森斯坦,但这些书几乎对我没有任何触动。班里边,我没结交一个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见我总是一个人看书,便认定我想当作家。其实我并不特别想当作家,什么都不想当。

我几次想把这种心情告诉直子,我隐约觉得她倒可能某种程度地正确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来表达的词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传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间,我就坐在有电话的大厅椅子上,等待直子打来电话。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大厅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静一些。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

我是经常看书,但并不是博览群书那种类型的读书家,而喜欢反复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书。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特、阿珀达依库、菲茨杰拉德、莱蒙特·钱勒德。无论班里还是宿舍院内,我没发现一个人喜欢这类小说。他们读的大多是高桥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或者法国当代作家。这样,说话当然说不到一起,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摸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对18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阿珀达依库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处告诉别人。但环视四周,竟无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甚至连想读的人都没有!在1968年,阅读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虽然算不得反动之举,也终非值得提倡的行为。

那时候,我身边仅仅有一个人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同他亲热起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姓永泽,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比我高两年级。我们同住一栋宿舍楼,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天,当我坐在食堂朝阳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挨我身边坐下,问我读什么。我说读《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趣吗?"他问。我答已经通读三遍了,越是读的次数多,越觉得有趣的部分层出不穷。

"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们果真成了朋友。这是10月间的事。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真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呢?"我问。

"巴尔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当即回答。

"都不能说是有现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读。如果读的东西和别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别人雷同。乡巴佬、小市民才那样。有识之士不会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吗,渡边君?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识之士的,惟独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废纸屑!"

"何以见得?"我惊愕地问。

"我看得出来,就像看谁额头有块痣一样,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说,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么,才差两年。"他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嘛!"

不过,他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说嗜好者,在宿舍院内的确未被任何人知晓,即使被人知晓,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为,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怕是七十五个左右吧。他说记不大清,但七十还是有的。我说我只睡过一个。他说那还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来。"

当时我还不以为然。但实践起来,的确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气。跟他到涩谷或新宿,走进酒吧式小吃店(这种地方一般总有很多人),物色两个结伴而来的合适女孩(成双成对的女孩真可谓铺天盖地),和她们喝酒,然后到旅馆一同上床。总之永泽能说会道。其实他也没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但他一开口,女孩大多都听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之间便喝得昏头昏脑,结果和他睡到了一起。况且,他又长得英俊潇洒,开朗热情,随机生发,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觉心荡神迷。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吟吟微笑。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简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于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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