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诡异刻痕(2/4)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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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宝贝儿》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赧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呆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又鸟)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in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店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远处的盒饭专门店。我们在桌旁坐定,还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不得脱身,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还倒挺会关心人的。""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会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
她点了两三下头,仿佛是说"原来如此"。接着又开始摆弄手镯。"是啊,我却没能想到,本来你的电话也可以那样查到的。至于医院的事,下次再说吧。现在不大想说,别见怪。"
"没什么。我倒像是问得太多了。"
"不不,你这说哪去了。只是现在我有点累,就像淋过一场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么还是最好回家睡一觉吧,嗯?"我试着提议。
"还不想睡,走一会吧!"绿子说。
从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领到她当时就读的高中跟前。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卫生巾、药棉,反正是那个用的。"绿子说着,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杂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拢到一起,放进炉里烧掉。这不就是那烟。"
"听你这么一说,那烟可真够了得。"我说。
"嗯。当时我每次从教室看那烟,也都那么想来着:啊,真不得了!我们学校,初中高中合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还没开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来月经,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说,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卫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确计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数量哟,一百八十人哩!把这些东西收在一起烧掉--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这--猜不出来。"我说。我怎么能明白这个呢!就这样,我们望了半天那缕白烟。
"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去那所学校。"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想进普通公立学校来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该去普普通通的学校嘛,而且我想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于虚荣心,偏偏把我塞去那里。你知道,小学如果成绩好,常遇到这种事:什么老师说凭这孩子的成绩进那里没问题等等,结果就被硬塞进去。我念了六年,却怎么都上不来好感。心里盼望的光是快些毕业快些毕业。对了,别看我这样,还因为不迟到不旷课受表扬了呢!其实我却是那么讨厌学校。这里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39度,我也爬都爬到学校去。老师说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谎说没关系,硬是逞强。就这样我得了一张不迟到不缺席的奖状,还有一本法语辞典。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在大学里选学德语。我就是横竖都不愿领那所高中的情分!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讨厌那所学校的哪一点呢?"
"你当初喜欢上学来着?"
"也不喜欢也不十分讨厌。我读的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公立高中,没怎么在意。"
"那所学校么,"绿子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里面全都是所谓才女,家教好学习好--这样的女孩儿搜罗了差不多一千个。哦,清一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否则也吃不消。学费高,还时不时地要捐赠,修学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级旅馆,用真漆碗吃'怀石料理',每年还要去大仓酒店的餐厅参加一次宴会礼仪的讲习班。总之不同一般。知道么?我们年级一百六十人当中,住在半岛区的学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学生名册。你猜她们都住在什么地方?真不得了,一个个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区三番叮、港区元麻布、大田区田园调步、世田谷区成城……只有一个姓柏的女孩儿例外,住在千叶县。我和她挺合得来,人不错。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说住得远对不起,我说可以,就跑去了。结果大吃一惊。你猜怎么着,绕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钟,院子大得出奇,两只小汽车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还说什么由于家住千叶,在班里很感自卑。每次看要迟到,就让家里开'奔驰'轿车送到学校。车上配有专门司机。司机的模样活像《森林大黄蜂》中出场的驾驶员,头上一,"我还以为你从来没在钱上吃过苦头呢,总觉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头,是的。不过是说钱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读过的那间学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问题就在这里。"
"那么,以后可就要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喽,哪怕你再讨厌也罢。"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我处在对方的立场,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6年时间,直到去年。"
"不久就会忘掉的。"我说。
"恨不得马上忘掉。这次上了大学,我着着实实出了口长气,周围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发。
"你在打什么零工?"
"呃,写地图解说词。知道吧,买地图时不是附带一份小册子么?上面有城镇的说明,有人口和名胜的介绍等等。例如这里有如此这般一条郊游路线,有如此这般一个传说,开着如此这般的花,飞着如此这般的鸟,这个那个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类解说稿。没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图书馆翻一天书,足可以写出一册。只要摸透一点点诀窍,有的是事儿可做。"
"诀窍?什么诀窍?"
"就是--把别人不写的内容多少加进去一点。这一来,地图公司的负责人就会认为'那孩子会写文章',心里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给你。其实也用不着大动脑筋,一点点就足够了。比方说吧,有个村庄由于修筑水库而在这里沉没了,但候鸟至今仍记得这个村庄,每当那个季节来临,便会出现小鸟们在水面上空盘旋不已的情景。这类趣闻只消写进去一个,公司的人就会喜出望外。还不是,多形象多有气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却不怎么用这份心计。所以,靠写这解说稿,我正经挣了几个好钱。"
"不过能经常找到那么多趣闻吗,那么凑巧?"
"唔--"绿子略一歪头,"想找的话,怎么都能找到,实在找不到,适当来点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是这样。"我心悦诚服。
"皆大欢喜嘛!"绿子说。
她想听我宿舍里的事,于是我照例讲了日丸旗,讲了敢死队如何做早操等等。绿子也为敢死队大笑不止。看来敢死队是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绿子说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说看倒没什么意思。
"无非几百个男生在脏乎乎房间里或喝酒或(被禁止)罢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么做?"
"没有人不做,"我解释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来月经是同一事。"
"有女朋友的也这样?就是说有发泄对象的。"
"问题不在这里。我隔壁一个庆应大学的学生(被禁止)之后才去幽会,说这样就心平气和了。"
"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妇女杂志》的附录上也没提到?"
"何至于!"绿子笑道,"对了,渡边君,这个星期天闭着吗?有空儿?"
"哪个星期天都闭。只是6点钟要去做工。"
"愿意的话,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书店。店倒是不开,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为怕有重要电话打来。嗳,不吃午饭?我来做。"
"那就谢谢啦。"我说。
绿子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详细画出去她家的路线。然后取出红圆珠笔,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个大大的"x"。
"不用费劲就找得到的,一块大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12点左右能到?我好准备饭菜。"
我道过谢,将地图揣进衣袋。然后告诉她得回校上两点钟的德语课。绿子说她有个地方要去,从四谷站上了电车。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
"边等边饿饿肚子。量可正经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就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说着,绿子朝这边闪过脸笑了笑。她下着蓝色牛仔裤,上穿蓝色海军衫。海军衫的背部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苹果标记。从后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裤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调台上方窗口射进的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恍像而隐约的光膜。
"用不着费事做那么考究!"我说。
"一点也不考究,"绿子头也不回地说,"昨天忙得我菜都没顾上买,只是把电冰箱里原有的统统掏出应付一下,你千万别介意,真的。再说,好客是我们的家风。我们这一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是非常喜欢请客,打心眼往外,简直成了病态。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别热情,又不是说因此而有什么人缘,反正一来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顿不可。每个人都这德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着,我爸他尽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里到处是酒。你说干什么?给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开肚皮喝,用不着客气。"
"多谢。"我说。
稍顷,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楼下了。我脱鞋时放在脚边,就一直忘在那里。我再次下楼,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来。绿子从碗橱里取下一只细细高高的玻璃杯,插进水仙。"我,,"不过我喜欢同你说话,你说话方式真是别具一格:'我不情愿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我帮她洗碗。站在她旁边,把她洗过的碗用毛巾擦干,放在烹调台上。
"噢,你家里人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我问。
"妈妈在坟里,两年前死的。"
"这个,刚才听你说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会。好像到什么地方兜风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车厂工作,所以她特别喜欢汽车。我可是不大喜欢。"
说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绿子停了一下说。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乌拉圭,一直没回来。"
"乌拉圭?"我一愣,"何苦去乌拉圭那样的地方?"
"想移居乌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人。当兵时的一个熟人在乌拉圭办农场,心血来潮地说去那里很好混,就一个人搭飞机走了。我死说活说劝他别去,告诉他去那样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语言,再说首先连东京都没怎么离开过,但怎么说也不这歌叫"什么也没有"。歌词不伦不类,曲调也怪里怪气。
我一面听她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万一火烧到加油站,这座房子岂不跟着上西天了!绿子这时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晒太阳的懒猫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创作的这首歌如何?"她问。
"别开生面,富有独创性。很能体现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谢谢你。"她说,"题目叫--什么也没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点头道。
"咦,在我妈妈死的时候……"绿子脸朝着我说。
"噢"
"我半点都没伤心。"
"啊?"
"父亲不在以后也一点都没难过。"
"当真?"
"当真。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你不认为我冷酷无情?"
"不过这里边有很多缘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绿子说,"复杂着呢,我家。不过,我一直这样想:不管怎么说是生我养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开了,该悲伤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无动于衷。既不悲伤,又不寂寞,也不难受,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有时候会做梦。梦到我妈,她从黑暗里瞪着我,挖苦说'你这家伙,我死了你高兴吧?'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死的到底是母亲。只不过是说没那么悲伤。老实说,我一滴泪珠也没掉。小时候养的猫死了还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么冒这么多的烟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见火,看情形火势又没加大。只管绵绵不断地冒着浓烟。到底是什么东西烧这么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处,这我承认。不过要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多少给我一点爱的话,我的感受就会大不相同,就会感到伤心点……"
"你觉得,没怎么被爱过?"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脸,随即深深点了下头。"介于'不充分'和'完全不够'之间吧。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地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刚一撒娇,就给抡到一边去,动不动就说我花钱手脚大,从来都这样。一来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来找一个一年到头百分之百爱我的人。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了不起!"我肃然起敬,"可有成果?"
"难呐!"绿子说。然后眼望着烟思考了一会,说:"也许等得过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无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难。"
"完美无缺的爱?"
"不不。就算我再怎么样也不敢那么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许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说,我现在对你说想吃酥饼,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酥饼。'可我却说:'我又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呼'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
"这和爱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无愕然地说。
"相干!你不知道罢了,"绿子说,"对女孩儿来说,这东西有时非常非常珍贵。"
"就是把酥饼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对方这样说:'明白了,绿子。怪我不好,我本该估计到你又不想吃酥饼才是。我简直像驴粪蛋儿一样愚蠢透。
"其实这样的人相当不少。"她一边摆弄指甲的底端一边说,"起码我是认认真真这样想的,也只能这样想,不过把它照实说出口罢了。我从不认为我的想法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也不去追求那种两样。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们统统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场作戏。因此有时候对什么都讨厌得要死。"
"想在火灾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单单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灾里送死?"
"其实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绿子说,"但死本身却丝毫也不可怕,确确实实。不过被裹在烟里呛昏,直接昏死罢了。转眼之间的事,同我见过的我妈和其他亲戚的死法相比,一点不怕人。咳,我家亲戚都是大病一场折腾得死去活来才死的。我总觉得怕是血统关系。要费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咽那口气,挨到最后连是死是活都闹不清了,意识到的只是痛苦。"绿子把万宝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过了30分钟,火终于熄了。烧的面积似乎不很大,也没有人受伤。消防车也只留一辆,其余都掉头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离了商店街。剩下维持交通秩序的警车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来回旋转着警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乌鸦,蹲在电线杆说笑笑。气氛倒也不坏,都兴致勃勃的。但当永泽劝她们再换一家喝点时,女孩儿们却说快到关门时间了得赶紧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宿舍里。这天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换了一家也还是枉费心机。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儿靠近的样子。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困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往下如何是好,渡边?"永泽问我。
"看它个通宵电影。好久没看电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里,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愿意,还可以介绍一个让你过夜的女孩儿,怎么样?"
"算啦,还是看电影。"
"抱歉呐!找个时间将功折罪。"他说罢,便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我迈进汉堡包店,吃了夹干酪片的汉堡包,喝了杯热咖啡,醒醒酒,尔后走入附近的二号馆看了场《毕业生》。电影意思不大,但又别无他事,便坐着未动,又看了一遍。走出电影院时已快凌晨4点,在凉意袭人的新宿街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转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钻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书,等待头班电车。不大工夫,店里便挤满了同样等乘第一班电车的人。男侍走过来,抱歉地问我对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说可以。反正我是在看书,谁与我对坐都不碍事。
在对面落座的是两个女孩儿,年纪大概同我相仿,两人长得虽都不算得漂亮,给人的感觉并不差。化妆和衣着都十分得体,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无事闲逛到清晨5点的那号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某种缘由未赶上最晚一班电车。她们见相对而坐的人是我,现出一副释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齐,又是昨晚刮的胡子,况且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托马斯·曼的《魔山》。
一个女孩儿长得高高大大,身穿赛艇用的那种带风帽的上衣和白布裤,拎一个大大的人造革包,两耳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另一个则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镜,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蓝毛衣,指上套着蓝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儿似乎有个习惯--不时地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两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汉堡包,一面小声商量什么,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儿歪了几下脖子,小巧女孩摇了好几次头。由于马宾·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乐放得声音很响,听不清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儿恼怒什么,而高大女孩儿则好言抚慰。我时而看书,时而打量她们一眼。
小巧女孩儿怀抱挎包去厕所后,高大女孩对我说了声"啊对不起",我放下书看着她。
"您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酒吧?"
"早晨5点钟过后?"我不由一怔,反问道。
"嗯。"
"噢,都清晨5点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后回家睡觉的时间啊。"
"唔,这个其实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极其难为情似的说,"同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喝酒,当然这里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两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点半的电车回长野。"
"那样的话,剩下的办法恐怕就只有从自动售货机买酒,找个地方来喝了。"
"实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说,"两个女孩不好那样做。"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同别人睡觉呢?"我问小巧女孩儿。
小巧女孩儿一边一点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边拔着脚前的杂草。"一拉开他房间的门,正在眼皮底下干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这事,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
"唔--"我说,"门没锁?"
"嗯。"
"怎么会没锁呢?"我说。
"那谁知道!又怎么能知道!"
"你说这还不受到沉重打击?岂不欺人太甚?她心里怎么能好受?"人显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儿说。
"这话倒不好由我来说,最好还是和他好好谈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谅的问题,我想。"
"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儿一边一把把拔草一边自暴自弃似的说。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开房进去,我第一个脱光跳入浴槽。一边在里边泡着,一边像赌气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儿也随后进来,两人顺势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头也不晕,又无睡意。她肌肤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匀称诱人。我夸她的腿长得好,她冷冰冰地说了声谢谢。
然而一上床,她却变得判若两人。随着我手的动作,她敏感地做出反应,扭动身体,大声呻吟。随着(禁止)的逼近,她一连声喊了十六次一个男人的名字。之后我们便就势人睡了。
12点半我睁眼醒来时,她已不见了,既未留信又没留字条。由于喝酒时间不对头,觉得半边脑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冲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罢胡子,然后赤身lu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从电冰箱里拿瓶汽水一饮而尽。随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夹在两三片玻璃中间,虚无缥缈,恍若梦幻。但那无疑是在我身上实际发生的--桌面上的杯里还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脸间有用过的牙刷。
我在新宿简单吃了早餐,进电话亭给小林绿子打个电话。我以为或许她今天仍一个人看守电话。但呼叫了15次也没人出来接。20分钟后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样的结果。我乘上公共汽车返回宿舍。门口信箱里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来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到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多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现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从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色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东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饿啦。”我说。
“那跟我来。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上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的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饶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话说,也经常说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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