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绝处逢生(3/3)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像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在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的。”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随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说。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缓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我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篮球呢?”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女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有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喜欢什么?”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就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呆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

“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随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11点时,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

“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换去盥洗室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月光依然银灿灿地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人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地排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而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那鸟却飞不起来,岂止飞不起来,反而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哒啪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地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似的把下须搭在膝头。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俨然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响居然发出意外大的回声。直子于是像响应这一回声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30厘米,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地解开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仿佛继续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禁止)子——实在是瞬间微动——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恰似静静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那(禁止)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缓地给直子脱衣服的时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并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爱抚、接吻的同时,仍不免对(禁止)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人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爱欲,使我冲动。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禁止)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禁止)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胸部、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这lu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罢,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的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3点40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到半夜还没睡着,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满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仍旧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没有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种较为清新纯净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又鸟)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地膘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

这两个女子于是就此拿我开起玩笑。我听着听着,决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间那件事,门头吃面包、喝咖啡。

早饭后,两人说要去鸟舍给鸟喂食,我也打算跟去。她俩换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长靴。鸟舍在网球场后面一个不大的公园内。里边有各种各样的鸟,从(又鸟)到鸽子都有,还有孔雀、鹤鹉。四周有花坛,有观赏树,有长凳。同是患者模样的两名男子用扫帚在路上清扫落叶,两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岁之间。玲子和直子走到那两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还说了句什么笑话,逗得两个男子直笑。花坛里开着大波斯菊,观赏树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鸟儿一见到玲子,马上唧唧喳喳欢叫着在栏里扑来扑去。

她们钻进鸟舍旁边的小仓房,拿出饵料袋和橡胶软管。直子把橡胶管接在水龙头上,拧动开关,然后在注意不让鸟跑出的同时进入栏内,清洗脏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耀眼,孔雀们生怕溅到身上,在栏里“扑扑通通”地一阵逃窜。火(又鸟)则扬起脖子,像老大不高兴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鹦鹉在横杆上仿佛心怀不满,弄出很大声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对着鹦鹉学了声猫叫,鹦鹉便钻到角落里缩起肩膀,稍顷叫道:“谢谢。神经病,臭屎蛋。”

“谁这么教的?”直子叹息道。

“不是我哟,我哪里会教这种歧视人的话。”玲子说。随即又学了声猫叫,鹦鹉这回没再吭气。

“这小家伙,有一次给猫吓个半死,那以后就怕猫怕得什么似的。”玲子笑道。

打扫完毕,两人放下清扫用具,接着把饵料投进每个饵槽。火(又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积水,跑过来一头扎进槽内,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顾头不顾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这活儿?”我问直子。

“是啊。新来的女的,一般都做这个,简单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说。

鸟舍后面是兔舍,十来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扫帚把兔粪扫在一起,给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只小兔贴脸。

“可爱吧?”直子欣欣然地说。然后让我抱过来,那暖乎乎的小圆团儿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两耳一抖一抖地直动。

“放心,这人不用怕的。”直子说着,用手指抚摸小兔的脑门,看着我的脸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并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么回事呢?那千真万确是直子本人呀,绝非什么梦境——她确实在我面前脱光身子来着……

玲子打口哨悠扬地吹着《骄傲的玛莉》,一边归拢垃圾,装到塑料袋里,扎上口。我帮忙把清扫工具和饵料袋收进小仓房。

“我最喜欢早晨。”直子说,“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似的。中午时间一到我就有些伤感,晚上最最讨厌。每天每日我都是这么想着度过的。”

“而且那么想着的时间里,你们也会像我一样上了年纪——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时间里哟!”玲子不无得意地说,“快得很哩!”

“不过玲子姐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上年纪似的。”直子说。

“上年纪我是并不高兴,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轻。”玲子应道。

“那为什么?”我问。

“嫌麻烦呗,那不明摆着。”玲子回答。随即便继续吹着《骄傲的玛莉》的口哨把扫帚放进仓房,关好门。

返回房间,她们脱下长胶靴,换上普通运动鞋,说这就去农场。玲子劝我留在这里看书或做点什么算了,因为去看也没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业。

“看完书,盥洗室桶里满满装着我们的脏内衣内裤,洗洗可好?”玲子说。

“开玩笑吧?”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那还不是,”玲子笑着说,“当然是开玩笑嘛,这种话。你这人倒满可爱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赞同。

“我学德语好了。”我叹了口气。

“乖孩子,我们等不到中午就回来,可得好好用功哟!”玲子说。随即两人呵呵笑着离开房间。窗下传来一伙人走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走进盥洗室,重新洗把脸,拿她们的指甲钳剪了指甲。就两位女士居住这点来说,这盥洗室真是朴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晒膏、洗头膏一类东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妆品样的东西却几乎见不到。剪罢指甲,我去厨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边喝边打开德语课本。我捡一处暖洋洋的阳光,只穿件圆领半袖衫,逐个往下背德语语法表。这时我不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德语不规则动词同这餐桌之间,似乎相隔着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遥远的距离。

11点半,两人从农场回来,轮流进去淋浴,换上洁净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饭,饭后步行到大门口。这回门卫倒正好在门卫室内,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从食堂端来的午饭。搁物架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歌曲。我们走到时,他“呀”一声扬下手,寒暄一句,我们也道了声“您好”。

玲子说三个人这就出去散步,大约要三个小时后回来。

“噢,随便,随便。嗯,天气满好嘛!沿河谷那条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险,其他的尽管放心,没问题。”门卫说。

玲子在一张外出登记样的纸上写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时间。

“路上注意些!”门卫嘱咐道。

“挺热情的嘛!”我说。

“那人这地方有点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脑袋说。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顾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持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关,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抽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奶油”的《白房间》播完后,有一段商业广告,接着是西蒙和加丰凯尔乐队演唱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歌。曲子播完,玲子说她喜欢这首歌。

“这电影我看了。”我说。

“谁演的?”

“达斯汀·霍夫曼。”

“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无伤感地摇摇头,“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玲子请那女孩儿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应着,关掉收音机,从里边拿出一把旧吉他。狗抬起头,“呼噜呼噜”嗅了嗅吉他味儿。“可不是吃的哟,这个。”玲子像讲给狗听似的说。带有青草芳香的阵风吹过檐廊。山脉的棱线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简直像《音乐之声》里的场面。”我对调弦的玲子说。

“你说的是什么呀?”她问道。

她弹起刚刚播过的电影《毕业生》主题曲。听起来她没见过乐谱,是第一次弹,未能一下子准确把握基调。但反复摸索之间,终于捕捉住那种流行的风格,把全曲弹了下来。而到第三遍时,已经可以不时地加入装饰音,弹得很流畅了。

“我的乐感不错。”玲子朝我挤下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只要听上三遍,没乐谱也大致弹得下来。”

她一边低声哼着旋律一边弹,直到把这首主题曲完整地弹完。我们三人一齐拍手,玲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

“过去弹莫扎特的协奏曲时,掌声更大着哩!”她说。

店里的女孩儿说,如果肯弹甲壳虫爵士乐的《太阳从这里升起》,冰镇牛奶可算店里请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随即边哼歌词边弹《太阳从这里升起》。音量并不大,而且大概由于过度吸烟的关系,嗓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厚度,娓娓动人。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耳听她的歌声,恍格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那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太阳从这里升起》一曲唱罢,玲子把吉他还给女孩儿,再次让她打开立体声短波。然后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带散一个小时步去。

“我在这儿听收音机,和她聊天,3点前转回就可以了。”

“两个人单独呆那么久没有关系么?”我问。

“照理是有关系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护婆,也想一个人轻松一下。更何况你大老远来一趟,也攒了一肚子话要说吧?”玲子边说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走吧!”直子说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后面。狗睁开两眼,随后跟了几步,终于觉得自讨没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们在牧场围栏旁边平坦的路上从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时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这样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说。

“哪里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还这么来着。这要是说很久,10年前岂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点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说,“昨天真对不起,精神又有点激动。你特意跑来的,都怪我。”

“不要紧的。我想恐怕还是把各种情感发泄出去好些,你也罢我也罢。所以,如果你想向谁发泄那些情感的话,那么就向我身上发泄好了。这样可以进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么着呢?”

“噢,你不明白。”我说,“这不是怎么着的问题。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或许类似一种什么爱好?”直子好笑似的说。

“说是趣味也未尝不可。一般而言,头脑精明的人称之为好意或爱情。你要是想称为爱好也是可以的。”

“嗳,渡边君,”直子说,“你喜欢木月?”

“当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极喜欢,好人呐!”

“我说,你喜欢的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呢?”直子说,“我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哪里抽筋儿、发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论我、木月还是玲子,没一个例外。你为什么喜欢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为我并不那样想。”我略一沉吟,这样答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不正常的那帮家伙全都在神气活现地东奔西窜。”

“可我们是不正常啊。我心里明白。”直子说。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道路离开围栏,通到一片形状如同小湖一般圆圆的、四面围有树林的草地。

“夜里我时不时地醒来,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说,“万一就这样不正常下去,恢复不过来的话,岂不要老死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心都凉透了。太残酷了!心里又难受,又冰冷。”

我把手绕到她肩头,拢紧她。

“觉得就像木月从黑暗处招手叫我过去似的。他嘴里说:喂,直子,咱俩可是分不开的哟!给他那么一说,我真不知怎么才好了。”

“那种时候怎么办呢?”

“嗯,渡边君,你可别觉得奇怪哟。”

“好的。”我说。

“让玲子抱我。”直子说,“叫醒玲子,钻进她被窝,求她紧紧抱住,还哭。她抚摸我身体,直到心里都热乎过来。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来代替玲子紧紧抱你。”

“马上就抱,就在这。”直子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的干草上,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完全隐没在草丛之中,除了天空和白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紧紧搂住她。

“傻瓜!”直子陈啼笑道。

“要是你问的是冲动没有,那倒是的,还用问。”

“嗯?不说那个‘还用问’好不好?”

“好,不说。”我说。

“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

“冲动啊。”

“不好受?”我反问。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么想。”

“给你放出来好么?”

“用手?”

“嗯。”直子说。

事完后,我温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这回走路好受一点了吧?”

“亏你帮忙。”我回答。

“那么,再走一会儿好么?”

“好的。”我说。

我们穿过草地,穿过杂木林,又穿过草地。直子边走边讲她死去的姐姐。她说,这话还几乎没向任何人讲过,但认为还是向我讲了为好。

“我们年龄相差6岁,性格什么的也很不相同,但关系处得非常融洽。”直子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的。当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来的。”

直子接着说:

“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这样说,我姐姐可不是别人一宠就自以为好了不起或对人摆出一副不冷不热面孔的人,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只不过是不论干什么都自然而然干得最好罢了。

“这么着,我从小就决心当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直子一边来回旋转着狗尾草穗一边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一直听着周围人夸姐姐脑袋又好使又会体育又有人缘这些话长大的。我觉得我再怎么死追了,喜爱得不得了,真像对待可爱的小妹妹似的。买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教我怎样用功,同男朋友约会时也带我一起去来着。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姐姐。”

“至于她为什么自杀,谁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况一样,一模一样。年龄也是17,直到事件发生前也没有自杀的征兆,遗书也没有——一样吧?”

“倒是的。”我说。

“大伙都说那孩子聪明过分了,看书看过头了。可也是,确实手不离书,有好大一堆书。姐姐死后我也看了不少,心里很难过。书里有她写的字,夹着标本花,还夹有男朋友的信。为此我哭了好几场。”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转动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后,我无意中听过父母的谈话。谈的是早就死去的父亲弟弟的事。说那个人也是脑袋好使得很,17到21岁在家里一关四年,结果一天突然说要外出,就跳进电车轨道给压死了。所以父亲这样说来着:‘还是血缘关系吧,我这方面的。’”

直子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一点点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风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后,便把那根梗像缠细绳似的一圈圈缠在手指上。

“不要紧,我是要准备离开的,所以告诉你们族长只有两个人。现在帮我开门吧!”玛哈贝斯特说完就开始向后退,而两位飞猫守卫又振翅飞回猫眼洞穴中。

陈杉问玛哈辰亦辰,主祭是什么意思,对方告诉他在泰侣星球的智慧文明中,这种转化更像是一种祭祀的仪式,意在祭奠、告别过去,勇敢迎接全新的未来,所以负责整个转化过程的导师,在转化仪式阶段,被称为主祭。

陈杉点头,他听不懂刚才他们那一番叽里呱啦的古猫语对话,只跟着玛哈贝斯特父子往后退了几十米,玛哈辰亦辰高兴地说:“广果峰石窟的门要打开了,我也是第一次进去呢!”

过了一会儿,两位蓝猫守卫在猫眼洞口高举右臂,向玛哈贝斯特做出“六”的手势,同时,整座山体上猫头雕塑中心,猫鼻子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块原本被青苔类植物覆盖的平整区域,此刻以八角门向四周缩进的方式,开出一个八边形圆洞,里面缓缓推出一尊猫爪形的透明雕像,猫爪雕像中空的掌心内,有一个非常耀眼的金黄|色发光体正在旋转,比身后廊桥口的八角石光灯明亮数倍。

三个人的脸庞被强烈的光照射着,好像突然间到了中午。玛哈贝斯特高举猫头杖,按动其中某个按钮,猫头杖的猫眼中射|出两道细细的金光,与猫爪雕塑掌心发光体交汇的一刻,山体上猫嘴中的石门在震动和轰响中依次开启。

陈杉本以为猫嘴中的巨大石门,就是普通的左右对开的矩形石门,但它开启时才发现表面的样子只是一种伪装,内部的十二道门在一条碧青色的斜坡石阶路上依次开启,这十二道漱石门也是像翡翠般的质地,结构非常复杂,像是许多涡轮形的齿轮由小到大、层层交错严密吻合。

此时三人头顶上空的山峰旁,许多还没睡的叶络徒鹭族三角猫人,都在石洞口探出头张望,还有个别谛络徒鹭族猫人振翅高飞,在半空中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玛哈贝斯特带头走进了“猫嘴”中,走完很长一段斜坡石阶,经过最后一道门,陈杉眼前出现了一个绿莹莹的琉璃世界——广果峰石窟。

石窟内部四周、穹顶都是碧绿色的晶体漱石,中间夹杂着草绿色的光石原石,成为天然的光源。石窟内下方是一片黑色的水域,像个煮沸的黑湖,粘稠的液体中冒着热气和气泡,使得整个空间里充满闷热的鱼腥味。

黑湖的水面距离三人所在的石阶口还有非常高的一段距离,湖中左右两侧,各有两座像是供巨人赏玩的庞大雕塑——纯黑色柱形猫头人身塑像,它们面对面地屹立着,猫眼中也被嵌入了幽绿的光石隐隐闪耀。黑湖中心点靠向山体最内部的位置,是一座孤零零的峰中峰,与广果峰的外部整体形状很相似,但比例小了很多,像是从黑湖底部“长”出来的巨型墨绿色钟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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