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归去来兮(4)(1/4)

一棋风不像少年人。

叶茨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根据解读的角度不同可以蕴藏许多含义。

如果单只是针对围棋来说的,这句话可褒可贬,可以是赞赏孙苏合棋艺精纯老练,不似少年人般浮夸毛躁。也可以是含嘲带讽,拐着弯地贬低孙苏合的棋艺。因为围棋界从来少有大器晚成的例子,高手几乎都是少年成名,十几二十岁正是登峰造极的巅峰年龄。以孙苏合的年纪,叶茨这句不似少年,解读为暮气沉沉天资有限也不是不可以。

若真的只是臧否棋艺,不管是夸是贬,孙苏合都无所谓。甚至就算他这句话意在暗示他已经察觉孙苏合是代人下子,背后另有高手,这也不算要紧。

孙苏合最担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出了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漏子,被叶茨察觉到了不协调的地方,进而窥出了自己的真正实力。如果是这样,那后果不堪细想。

要知道自己这边完全是虚张声势,纸糊的壳子。如果叶茨窥出其中真相,肯定半句废话也不多说,直接动手将所有人制住,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对于二十二局这样的强力部门来说,孙苏合的救人行动虽是善举却绝不讨喜,因为这已经侵犯到了他们的权力范围,这是相当敏感的问题。

要不是孙苏合利用种种形势营造出足够获得他们尊重的强势,叶茨才不会坐在这里“以棋会友”,不管你是行善还是作恶,对于这样的不稳定因素,先控制在手里,然后慢慢审问调查,这才是他们当然的做法。

不止叶茨在以围棋做试探,孙苏合也在暗暗观察叶茨的行棋风格,揣摩他的心性。在这种双方几乎势均力敌的对弈中,棋盘上的碰撞也是双方性格情绪的浓烈绽放,从行棋风格中可以明显感受到棋手的性格特质。除非你的棋力远高于对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棋盘上玩弄他,否则棋手是很难在对弈过程中伪装刻印在每个细节里的鲜明个人风格的。以棋观人,孙苏合对叶茨的心性早已有所判断,就算叶茨下一秒钟立刻动手,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好在叶茨还只是言语试探,并没有直接动手,可见他就算真的看出了什么东西也还没有把握。这种时候不宜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万一人家没这个意思,自己反而被吓得露出马脚,那未免有些可悲可笑。

孙苏合的心境丝毫不乱,如明镜止水般透彻清明,他瞬间转过诸多念头,厘清了状况,决定见招拆招,先看看再说。孙苏合打了个哈哈,笑着把球踢回给叶茨:“叶茨先生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别是拐着弯在损我吧,那我可要生气的。”

叶茨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摆了摆手,“误会误会,如果我是在贬损苏合先生的棋艺,那正在苦战的我自己就成什么了。我对苏合先生的棋艺是真心佩服。”

叶茨谈笑间将话题限制在围棋之上,排除了言语间暗藏的其他意味。就像他的行棋风格一样,有机会就穷追猛打,毫不放松,没有机会就隐而不发,伺机以待。

孙苏合叹了一声,“说到棋风,叶茨先生的棋风颇有胜负师之风范。我是羡慕不来了。”

围棋界有“胜负师”和“求道派”之分。

胜负师将棋局的胜利视为棋盘上的至高追求。这类棋手往往实战能力极强,优势时绝不轻忽,劣势时从不屈服,即使只有一线胜机,也会满怀豪迈的勇气百倍争取。

求道派追求的则是心中理想的棋道境界,对他们来说,下棋下的不是胜负而是艺术,能够下出一局体现自己理想和审美的好棋比赢棋还要重要。只要下的棋心中无悔,输了也不甚在意。有些极端的求道派棋手甚至会因为觉得自己下出的棋形不美,宁可在巨大优势时弃子认输也不想下出难看的棋来。

叶茨的棋风杀伐凌厉,不断主动挑起战斗,转换、治孤、劫争等等技术都异常凶悍,即使场面落后,也好战不屈,坚韧不拔地辗转腾挪只求那一线胜机,完全是胜负师的路数。

而狸华老爷的棋风则更偏向求道派,潇洒豪放,招法华丽,长于形势判断和大局观,偶有灵机迸发,便是天马行空的奇招妙手。

既然叶茨提到棋风,孙苏合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胜负师和求道派,他于是借此剖白心迹,明面上夸赞叶茨有胜负师的风范,暗含的意思则是以求道派自况,以傲然的姿态言明自己另有追求,无意同二十二局争夺些什么,因为这些东西根本不在自己眼里。

叶茨深深看了孙苏合一眼,微笑点头,“多谢,这句赞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叶茨说完再度看着棋盘陷入长考。棋局外的试探他已经有所收获,这局棋最初的使命已然完成,但是,棋局内的胜利他也不想放过。

“小苏合,你夸他干嘛呀?这家伙的棋,臭臭臭,他都已经输了,还非要死缠烂打,你干嘛还夸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夸也得夸夸……喵的。”狸华老爷脑袋一甩,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夸我。

“狸华老爷你还需要夸吗?就是我这个低手中的低手也看得出来你的棋确实有种优雅华丽的美态。”

“喵嗯,说的不错,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眼光的,很好很好,有前途。”

狸华老爷笑嘻嘻地夸了孙苏合一番,等了一会儿见孙苏合没什么回应,他忍不住说道:“小苏合,你还有什么看法吗?还可以再多说一点。”

孙苏合心里好笑,一下子有些词穷,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夸他,他于是话锋一转说道:“等赢了再说吧,狸华老爷,我看你这局棋好像有点难啊,你胡子都捋掉两三根了。”

“胡说八道!”狸华老爷吹胡子瞪眼,“老爷我有一百种赢棋的方法,你就好好睁大眼睛等着看吧。”

以树为基,以叶为盘,翠芒微微,若虚若幻,在这别致的棋盘上正上演着刀刀见血的血腥肉搏。究竟是叶茨的黑棋大龙逃出生天,还是狸华老爷的白棋挥刀屠龙,这局棋的胜负之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

在这之后,叶茨和狸华老爷又寸步不让地激烈缠斗了两个多小时。眼看棋局即将走向终盘,黑棋大龙做活的希望已经不大,狸华老爷揉了揉眼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稳了一手。

孙苏合依照狸华老爷所说下了这一子后,叶茨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反下棋时面无表情的沉稳常态,他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伸手在扶手上一下轻拍,意念一动,落下一子,围绕着这条大龙主动开启“劫争”。

“劫争”又称“打劫”,是指黑白双方都把对方的棋子围住的独特情况。在这种局面下,如果轮到白棋下,它就可以吃掉一个黑子。如果轮到黑棋下,它同样可以吃掉一个白子。因为如此往复就形成循环无解,所以围棋禁止“同形重复”。根据规则规定提一子后,对方在可以回提的情况下不能马上回提,要先在别处下一着,待对方应一手之后再回提。

如果打个通俗的比方,简单来说就是两个人以回合制争夺一件宝物。第一回合小白行动,他先抢走宝物。第二回合小黑行动,他又把宝物抢了回来。第三回合,小白抢了回去。第四回合又轮到小黑抢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循环无解没完没了了。

所以规则规定,在第一回合小白抢走宝物之后,第二回合小黑不能立刻抢回来,必须先做一件别的事情,到第四回合小黑才能再抢回来。

可是如果在第三回合,小白直接抱着宝物跑了怎么办?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事,第二回合小黑要做的事情就是拿把大砍刀直接往小白头上砍,砍向对方必须保护的弱点。这样在第三回合,小白就必须举盾牌去挡大砍刀,无暇带着宝物跑路。于是第四回合小黑又可以把宝物抢回来了。

接下来第五回合就轮到小白提刀砍人了……在这样的反复争夺中,随着弱点不断得到盾牌保护,一旦一方提刀砍的位置不是致命的弱点,那另一方就可以拼着被你砍一刀,抱着宝物美滋滋地跑路。

这整个过程就被称为“劫争”,对方身上的致命弱点被称为我的“劫材”,一方抱着宝物跑路就是“消劫”了。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弱点的寻找,以及弱点与宝物的价值判断。

一旦开劫,原本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结果的局势立刻被导入极其复杂的情况之中。叶茨这一手刚下完,狸华老爷就像被火燎了尾巴一样,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喊大叫:“小苏合,你这小笨蛋,不是下那里啊,你刚才下错了喵。”

孙苏合眉头一皱,盯着棋盘仔细确定了一下位置,“没下错啊,这就是你要下的位置。我下之前每次都跟你确认一遍的,你自己说就下这个位置的。”

“我不管,我不管,下错了。”狸华老爷哇哇大喊,“喵呀,我怎么会下在这里啊,臭臭臭,这么明显的棋我怎么会没有看出来。”

狸华老爷在看了叶茨开劫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看似稳妥的一手其实犯了一个极大的失误。他闭目沉思好一会儿,算来算去,继续下下去只可能有两种结果。

一是自己因为劫材不够争劫失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龙做活。

二是围绕着这条大龙,黑白两块大棋将会形成罕见的三劫循环,按照规则,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本局将以无胜负终局。

第一种结果自然是狸华老爷屠龙失败,以数十子的巨大差距惨败收场。可就算勉强促成第二种结果,这对狸华老爷来说也是难以接受,和输了也没什么差别了。他不禁意兴阑珊,嘴里唉声叹气地喃喃着“输了输了……”再也没有兴致继续这局棋。

孙苏合没想到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故,他愣了一会儿,在心里通过艾丽丝向狸华老爷确认,“确定认输了吗?”

“输了输了,还下什么,没意思了,没意思了……”

孙苏合伸手搓了搓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催动意念,在棋盘上一次性投下两子,表明自己弃子认输。

叶茨不禁错愕地浓眉一抖,抬头问道:“苏合先生?”

孙苏合苦笑一声,“是我输了。”

叶茨总觉得这局棋还有余韵未尽,可是孙苏合已经弃子认输。他能够理解这种心情,这就好像一位画家倾注全部心血苦心孤诣地画出一幅名作,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却因为自己不小心在上面落下了一个明显的污点毁了整幅画作。越是对自己的作品抱有信念、热爱和追求,就越是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理解归理解,叶茨还是由衷地想看看这局棋如果能继续下去还能迸发出什么样的火花。他满脸遗憾地劝说道:“未必没得下啊。”

“输了就是输了,再下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叶茨对着棋局看了好久,叹道:“是局好棋,真是局好棋,好久没有下过这么惊心动魄的棋了,也好久没有看过这么有味道的棋了。可惜,真是可惜了。”

赢了固然可喜,可是这样的赢法终究不够痛快。而且孙苏合下了整整一局好棋,却在最后突然一记俗手把自己逼到这个尴尬的处境,即使是作为对手,叶茨也感到很是可惜。

狸华老爷唉声叹气,念念叨叨地喵个不停。艾丽丝和南华子正在激烈地交涉,自然没有功夫理他。小熊靠在墙边自顾自地睡着了。陈建明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南华子施法。唯有庄凤语实在忍不下去。

“你这肥猫吵死了,啰里八嗦,废话连篇,吵到我家师傅施法了。”庄凤语没好气地抱怨道。她气势汹汹地直接抱起狸华老爷,肚皮,下巴,肉球,尾巴一阵乱揉。“你刚才还好意思自吹自擂,说得好像很厉害一样,结果还不是输了,呵呵,真是笑死我了。”

“你这女娃娃,好不端庄,怎么,怎么乱来呢?老爷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猫。快放开老爷我,你再这样老爷我可要生气了。”狸华老爷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老实地趴在庄凤语怀里任揉任摸,就连输棋的郁闷似乎也一消而散,趁机一脸惬意地在庄凤语身上蹭来蹭去。

…………………………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南华子的救人行动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距离大功告成还要不少时间。

“苏合先生,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棋逢对手才是真正的醉人雅事,叫人意犹未尽。有没有兴趣再续一局?”

孙苏合靠在椅背上做出闭目思考的模样,在心里通过艾丽丝询问狸华老爷有没有兴趣再战一回。

“呵,越没本事的人才越爱吹牛呢,你这肥猫牛皮吹得比天大,我看再下也是输。”庄凤语毫不客气地嗤笑道。

狸华老爷大声喊冤:“你这女娃娃懂什么。老爷我都不想提了,这个叶茨都不怎么会下棋。老爷我是出了超级昏招才输的,他都该认输了居然还要下。就知道老爷我容易出昏招,他非要和我耗,真没劲。”

“那是下还是不下?如果累了话要不就算了吧。或者休息一会儿再说?”孙苏合在心里问道。艾丽丝帮着把这句话问了一遍,她留出一丝心神替孙苏合传话,主要的精力则兴致勃勃地放在从南华子身上敲诈情报上。

“下!下下下,当然要下,老爷我精神好着呢,不需要休息。”狸华老爷身子一抖从庄凤语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他尾巴轻甩,用前爪理了理头上被摸得乱糟糟的软毛,然后姿态优雅地飞在空中,昂首说道:“你这女娃娃看好了,看老爷我怎么轻松写意地把这个臭叶茨打得溃不成军。”

棋盘之上无时间,叶茨和狸华老爷在黑白方圆之间酣战,转眼间天色已经逐渐开始明亮起来。

在他们对弈的同时,受基达山静修会荼毒的受害者们在南华子的妙手施法之下成百成千地迅速脱离生命危险。南华子同时将他们的坐标方位交给艾丽丝。

而艾丽丝则通过陈建明把这些坐标传达给外面的二十二局众人,让他们负责根据坐标确认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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