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2 我相非相(中)(2/2)
病房外的走廊是回字型的,将楼房中间庭院似的空地围绕起来,好似一个超级放大版的四合院。走廊外侧全部都是门扉紧闭的病房,没有看见楼梯或电梯间的所在。通过窗户看到底下的庭院与对面的楼层后,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六楼,可是不清楚楼层各自的功能区分。散步途中,他的眼睛总忍不住瞟向那一扇扇紧闭的病房房门与布帘垂落的窗户,好奇里头是否也有和他一样的人。
“这里是精神病院吗?”他试探着问那个跟着他的护士。对方只顾低头绞着自己的手臂,像翻花绳那样把细长的手指互相绕来绕去。明明是青葱般纤细白嫩的指头,翻转扭动时却好似蠕动的线虫,完全找不见关节痕迹。蔡绩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突突猛跳,慌忙把脸转开,去看被楼房包围在中央的庭院。
从高处望去,中央庭院的面积大概在百平左右,多数都掩盖在树冠的遮盖下,看不清是什么样的风格,只能偶尔瞥间草坪间露出青白色的卵石径,还有溪流般的活水在薄暮中隐隐闪光。那茂密的花木与幽深的意境,简直像在医院里修了个小花园似的。
就在这个被病房包围起来的庭园中央,树木呈八角形排列着,其间透出微弱的橘黄色灯光,依稀是某种供人休憩的小筑。但不是中式庭院中常见的精致角亭,不过是个四四方方,搭建得极简单粗糙的竹棚。当他在六楼绕着大半个圈,自另一个角度观望那里时,才发现棚中坐着先前那个女人——只能从棚盖边缘看见垂落的裙边和穿着黑色皮鞋的双脚,因此也无法定论。
衣服的确很像是那个女人。不过白天她明明说是有事而离开,样子也的确显得很匆忙,为什么这会儿又坐在庭子里不动呢?他不由停住脚步,在窗边上下左右地探头张望,企图能从竹棚的某条缝隙里看清里头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这种近乎滑稽的尝试足有快十分钟,竹棚底下露出的那双脚一动也不动。是在做阅读之类需要专心的活动,还是正在跟其他人谈话?直到身旁的护士推着他往回走,蔡绩也还是没搞清楚这点。他配合地回到了那个青绿色的房间,看着护士拉上窗帘,锁上房门,心想这肯定是个难熬的夜晚。然而寂静带来的首先是困乏,还不等他感到无聊,沉沉睡意就征服了他。
次日早上,还是那个护士来了,带给他粥点作为早饭,还有一个收音机和几本故事杂志以打发无聊。这使得蔡绩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与钱包,他向护士打听,可对方照旧不理他。整个白天他都只能靠这些东西消遣,或是按下床头的按钮,好让护士开门放他去厕所。傍晚的时候他仍被允许到走廊里散步一段时间,并且远远地望见庭院中央竹棚底下的人影。第三天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护士给他弄来了一个老式的游戏机,可以打打贪吃蛇或俄罗斯方块。第四天他又得到了一本内容挺古怪的民间故事集。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旧,不知道护士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护士姓甚名谁。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几天以来她是他唯一能见到的人,也便没有特意称呼的需求。尽管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被允许去走廊里散步,透过连排的窗户看到楼内的庭院,庭院竹棚下的人影,还有其他楼层的各种房间,他却始终再没见过任何其他的医生、护士或者病人。这个地方根本不像医院或疯人院,而更像是某种私人拥有的疗养所——只不过疗养的生活稍微有点像坐牢而已。
半监禁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星期。蔡绩以为自己会受不了,会被混乱的记忆与满腹的疑云折磨得彻夜难眠,饮食不进。可他竟然渐渐地习惯了,甚至是有点喜欢上了这种单调而幽闭的生活。比起那段错乱的噩梦,眼前的时光宁静、安全,没有什么需要害怕和忧愁的东西(他已经不怕那个有古怪胳膊的护士了,并且偷偷起了“花绳姐”这样一个绰号)。他心里的疑惑又一次随着时间淡去,渐渐地停止思考,反而把兴趣放在了护士给他的旧书上。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的缘故,以往他觉得夸张矫饰的灵异故事如今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并且怀疑这些事是否真的也有人经历过。只是护士并不允许他通宵开着灯看书或听收音机,因而他开始偷偷摸摸地把杂志藏在被窝里,并在夜里用游戏机界面的灯光照着读。
正是在某天夜里的这种时刻,当他躲在被窝里读得起兴时,房门被悄然打开。虽然杂志藏在被单底下,却没法掩盖纸页被匆忙合拢的哗啦声。他有点尴尬地探出头,发现进来的并非护士,而是自称为院长的年轻女人。她背靠门站着,走廊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出薄妆难以掩盖的疲倦之色。她的表情却较前次大为柔和,甚至隐隐带着一点微笑。她打开房里的灯,走到床边坐下。
“看书的话还是开着灯吧,对视力比较好。”
蔡绩讪讪地答应了一声,眼睛不由落到了对方的衣着上。并不是上次的穿着,但款式与色调却差不多,可见就是对方惯常的风格。像是没察觉他的暗中打量,对方继续问道:“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嗯。”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身体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像是做噩梦或者产生幻觉?”
蔡绩摇摇头。
“那就好……你的名字是蔡绩吧?”
“是。”
“你随身的东西收在员工休息室里,等过几天会还给你的。有什么急着想要联系的人吗?”
“……没有。”
“家人朋友之类的,一个也没有吗?”
“没有。”
不知为何,女人在这个晚上似乎格外好说话。她与蔡绩无言地互望了一会儿,然后像所有不擅聊天的人那样把话题交了出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得了什么病吗?”
女人稍稍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也算是病了吧。”
“还能治好吗?”
“恐怕是不能彻底康复的。”
“那……后遗症严重吗?还是说会死?”
“你害怕死吗?”
对于这种古怪的反问,蔡绩只能瞠目以对。女人又想了想,说:“我会尽力救治你的。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在发病的状态下死去。”
“……谢、谢谢?”
闹不清对方这突兀的承诺到底算怎么回事,蔡绩也只能说出这个他一贯认为矫情的感谢词。
“还有别的想问吗?”
他想问的东西岂止千百,但以当时的境地,竟然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能说:“这个医院是怎么回事?好像……没看到有什么人。”
“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收治你这类人才存在的。先前有很多类似的病人都处理好了,所以已经闲置了一段时间,现在基本也只有你需要住院了。你就当自己是在享受贵宾待遇吧。”
说到这里,对方竟然还真的微笑了一下。这是蔡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并非毫无人性的幽魂,而是一个有着正常情感和思维,甚至是一个性情非常文雅的人。
“蔡绩。”
“……啊?”
“关于你的病情,有些重要的事我必须要同你说明,你也有权利知道。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你还不是能够接受的状态,所以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里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就和护士说,我也会尽量抽时间过来的。”
“……你是想说我快要死了吗?”
“不是。至少不是你现在想象的那种。而且我也说过,不会让你发病而死的。所以这段时间你就放心修养吧。”
说完这话以后,她就利落地起身走了。按理说听到这种不明不白的话,蔡绩只会更加忐忑,可是“院长”的承诺却不知为何使人觉得安心,使人感到的确能够得救。于是他又睡下了。自那以后,护士对他的要求变得很宽松,而“院长”也确实隔三岔五就会过来同他说说话。他们快像是常识内所谓的朋友了,她却始终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