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别怕(1/2)

过桥时,蒋西池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险险站定,喘了口气,继续向前飞奔。

东巷一样的热闹,绵延一片的红灯笼,只在一处出现了缺口,就像是潋滟红妆上的一块瘀伤。

那处缺口,就是方萤的家。

蒋西池两步跃上台阶,猛拍门板:“开门!”

拍了几下,没听见里面有一点声响,索性一脚踹了上去。门板摇晃两下,扑簌簌往下落灰。

动静之大,把邻居给惊动了。一位大妈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张望:“谁啊!出什么事儿了?”

蒋西池继续踹门,“开门!再不开我报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开门出来看热闹,有人认出了蒋西池,赶紧上前阻拦,“小蒋,你别管这家的闲事,大过年的,赶紧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方志强一步迈出门,先向着大家鞠了个躬,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着大家过年了,真是过意不去……”

他见蒋西池紧抿着唇,闷着头要往里冲,一闪身将他拦住,“这位小朋友,你是来找方萤的?今儿我家里不方便招待你,你回头再来吧……”

蒋西池冷眼斜睨,“过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当然不方便让我进去!”

方志强脸色一变,“你乱说什么?”

便有人附和方志强:“小蒋,话可不能乱说……老方媳妇儿的情况,我们大家都知道,发起病来六亲不认……”

“你知道?”蒋西池抬眼扫过去,“你见过,还是你听方志强跟你说的?”

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

阮学文和吴应蓉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叫了一声“西池”,挤开围观的人,上前几步擭住蒋西池手臂,“你干什么呢?”

“外婆……”蒋西池尽量克制自己愤怒担忧的情绪,他很清楚自己干不过一个成年的男人,既然这会儿大家都在围观,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把这脓疮捅破,“方志强打方萤和丁阿姨,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了……”

吴应蓉脸色一变,瞅了瞅眼前看着老实巴交的方志强,又瞅了瞅自己乖巧听话的外孙,“……你……真看见了?”

蒋西池没应,冲屋里大喊:“方萤!出来!”

卧室里,复读机被摔作两半,磁带的黑色塑料胶带也被扯了出来,绞作一团。

丁雨莲筛糠一样瑟瑟发抖,方萤紧抱着她,头皮发疼,脑袋里嗡嗡直响,口腔里泛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外面估计来了人,她知道。

但她很清楚,无济于事。

大家都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萤!出来!”

方萤忽地一怔,竖耳去听。

真的是蒋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方萤!是我……你出来,别怕……”

别怕。

方萤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觉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起手臂使劲擦了一下眼睛,“妈,我出去一下……”

丁雨莲紧扯着方萤的衣袖,“囡囡,囡囡……”

“妈,”方萤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门外,方志强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吴阿姨,您在荞花巷这儿住了多少年了,咱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我家是什么情况,您能不知道吗?方萤淘气,估计是跟您外孙乱说了什么……”

“我没乱说。”清冷冷的一道声音。

大伙儿放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方萤只穿着一件秋衣走了出来,嘴角渗血,鼻青脸肿,额头紧挨着头皮那处,血丝缓缓往下蜿蜒。

方志强一声断喝:“你跑出来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看着你妈!”又立马换了副笑模样,跟大家解释,“……我那口子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你看,我闺女就是被她……”

“方志强,”方萤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当,你是不是狗|娘|养的?”

看见方萤这幅模样,顷刻间,此前还同情方志强“老实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义之神上身,转而纷纷指责起来。

蒋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萤的指尖。

他觉察到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一点一点的握住她的手指,缓慢地攥入掌心。

真冷,冰块一样。

“方萤……”

方萤抬眼,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她眼睛里分明是湿润的,却冲他笑了一下。

蒋西池感觉自己心脏跟着一颤。

那边的“批|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责,自然也有人跳出来说“公道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很快,便有人提议送方萤和丁雨莲去医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请母女二人到自家暂住……

“还是报警吧……”

“警察不过年?”

“大过年的,别把事情闹大了,老方估计也不是成心的……”

方志强立马顺杆而上,猛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陈词:“是我的错!我不是个东西!可我真没对不起她娘俩儿!这大过年的,我出去收完账回来,原指望着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回来一看,冷锅冷灶,我发了两句牢骚,我这有本事的闺女,还冲我摆脸子……你们给我评评理,换谁谁心里受得了?我对我这闺女不尽心吗?天天跟她后面擦屁股,这大家伙儿都是能看到的……”

方萤齿冷,“谁让你编排我妈有病?你才有病!”

“她没病?四五年她出过一次门吗?”

“你不让她出门!出一次门你打她一次!”

“她个烂货!出门给老子丢人现眼!”

“烂货”二字,让方才还义愤填膺的邻居,脸上又多了几分暧昧不明。

方萤气得全身发抖,甩开了蒋西池的手,就要冲上去跟方志强拼命。

吴应蓉一把将她拦住,“小方,小方!听奶奶的话,去把你妈妈带出来,今天去奶奶家住……”转向围观的邻居,“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过年呢,该干啥干啥……”

方萤回屋,把丁雨莲从床上搀下来,披了件外套。

丁雨莲攥着她的腕子,“囡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你爸走了吗?咱别惹事儿……”

方萤按捺着怒气,柔声安抚:“妈,没事的,有人来帮我们了。”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萤把人带出来,吴应蓉揽住丁雨莲肩膀,“走吧。”

方萤狠瞪了方志强一眼。

方志强脸上挂着恬不知耻的笑,骂了方萤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别回来!”

蒋西池忙将方萤一拽,攥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制止道:“阿萤,走吧。”

方萤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强,我迟早杀了你。”

·

进屋,吴应蓉先给丁雨莲和方萤倒了杯热水。蒋西池去屋内取来医药箱,给方萤消炎上药。

阮学文扳过方萤脑袋瞧了瞧,“头晕不晕?送你去医院急诊瞧一瞧?”

方萤摇了摇头,“没事的,阮爷爷。”

蒋西池捏了两根干净的棉签,顺着方萤额头上蜿蜒的血迹,缓缓往上擦,凑近了看,才发现她头上有一绺头发被生生扯了下来,血就是那儿流出来的。

听见方萤“唔”了一声,手抖了一下,忙问:“疼?”

“没……”

蒋西池垂着眼,手上动作更轻,把血迹清干净了,又蘸着碘伏,一点一点给她消毒。

方萤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望远镜看到的。”

方萤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没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学生,居然偷看女生……”

“……真的是意外。”

方萤噗嗤笑出声,“谁信你。”

蒋西池无奈,往她红肿的脸上外敷消炎药,“还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没用啊,还能让疼轻点儿不成?”

蒋西池神情紧绷,现在都还没放松下来。

这个时候,比起看着她笑,他宁愿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样。

另一边,在吴应蓉的安抚之下,丁雨莲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着方萤,不住地抹眼泪。

吴应蓉叹声气,“小方,究竟怎么回事?你爸打过你们几回?”

“……数不清了。”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现?”

“吴奶奶……”方萤神情淡漠,“他们不是没发现,是不想发现。”

吴应蓉一时难以应答,片刻才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精神状态不大好?”

“……是被方志强害的。”

蒋西池有点儿不忍心,不想看着方萤都这样了,还得把这些事都掏出来回忆,低声说:“外婆,明天再说吧?”

吴应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酿热一热,你们喝一碗,今天早点儿睡。”

吴应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怕她们冷,又额外加了一床蚕丝被。

方萤先伺候着丁雨莲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着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脸。

吴应蓉和阮学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进屋了,也就关了电视,上楼去休息了。

蒋西池睡不着,快到零点了,外面烟花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开门,忽发现卫生间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走过去瞥一眼,却见方萤正站在镜子前,拿着一把剪刀剪头发。齐肩长的头发,已被绞断了大半。

“方萤。”

人影一顿,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还没睡?”

“你……”

“剪头发,”她瞧了瞧镜子里面,“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头发长点……挺好看的。”

方萤耸了耸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蒋西池不做声。

“你要不要剪着试试?”她把还剩一半的中长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向着蒋西池递出剪刀,“还挺好玩的。”

蒋西池紧抿着唇,“不要。”

方萤眨了一下眼,语气带点儿请求的意思,“……你帮我剪吧,好吗?后面我看不见……”

蒋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缓缓走进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方萤背过身去,声音带笑:“……你好好点儿剪,剪坏了怪你。”

蒋西池绷着脸,“你能不能闭嘴。”

半刻,没听见回答了。

蒋西池微微蹙着眉,抓住她后面的头发,手指夹着,比划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点儿啊。”

蒋西池牙关用力,半刻,合拢剪刀柄,“咔嚓”一声,最后一把也就这样断了。

发丝从指间滑落,落进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蒋西池捏着剪刀,把太过整齐的地方,修理得参差有层次了一些,让她这个短发好歹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片刻,他低声说:“好了。”

“你抓一下,”方萤声音很轻,“……试试还能不能抓住。”

蒋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掼,“你自己试。”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阿池……”方萤转过头来,“……谢谢你。”

浅黄的一盏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蒋西池紧抿着唇,看着她,一声不吭。

窗外烟花一声一声炸开,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这样过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雾顷刻消失无踪。

似乎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来了。

方萤背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水。

“……”蒋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刚给你擦过药的。”

方萤手一顿,笑出声,“……你烦死了。”

打开后门,两人到了廊下,借着头顶灯笼投下的光,蒋西池又给她涂了一遍药。

方萤翻个身,学他之前那样,面朝着河水,两腿悬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帮过忙吗?”

方萤冷笑了一声,“我报过警的,没用。”

起初,方萤半夜被隔壁房间里的哭喊声惊醒,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方志强呵斥她几句,让她赶紧去睡。

后来,一次又一次,方志强不再避着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顺意,就会拿丁雨莲出气。

有一次,丁雨莲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没跑远,就被抓回来,被往死里一顿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渐渐驯化得再也没有逃脱的勇气。

方萤求救过,报警过。

然而左邻右舍早就被方志强打过招呼,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忠厚老实古道热肠”的丈夫,即便少数几人有所怀疑,也听说这丈夫被“戴了绿帽”,哪个丈夫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教训教训妻子,简直天经地义;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听说是“夫妻打架”,只劝导了两句就回去了,让“两口子的事,好好沟通,别用暴力解决”,久而久之,一听说是方家的小孩儿报的警,甚至都懒得出警。

方萤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可她的声音却被彻底隔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成了邻居口中“无恶不作”,“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谁要是造谣丁雨莲“搞破鞋”,“脑子有问题”,她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方萤晃荡着两条腿,“……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会对你服软。现在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坏话,他们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铁定拼不过不要命的。”

她顿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蒋西池让她“别说这种话”。

转过头去,果然蒋西池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方萤往他身旁挪了挪,“……你会帮我保密吗?”

“不会。”

“……”方萤两手撑着栏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弯着腰去看蒋西池,“帮我保密,别跟学校里的人说。”

“条件呢?”

方萤目瞪口呆:“还要讲条件?”

“当然。”

“你说吧,什么条件?”

蒋西池斟酌着,片刻才回答:“……好好学习。”

方萤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这个。”

“为什么?”

“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也不想读书。”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连成一片,“……我只想攒够钱,带着我妈离开这儿。”

“你攒了多少了?”

方萤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萤一愣,脸上生出几分愠色,“你跟踪我?”

蒋西池不否认也不解释什么。

方萤往旁边一挪,扶着旁边的廊柱,翻个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觉了。”

“方萤。”蒋西池喊住她。

方萤停下脚步。

“你在怕什么?你其实很聪明。”

“谢谢你了,”方萤转过头来,笑嘻嘻说,“还是不如你聪明,年级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学文领着方萤去附近的小医院做了个检查,又开了些内服的消炎药。

初一预定了要去走亲戚,吴应蓉颇有些为难。

蒋西池提议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顾方萤和丁雨莲。

那边的亲戚,本来与蒋西池的关系也不怎么近,吴应蓉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让蒋西池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临走前,吴应蓉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封了一封红包,又安抚方萤,让她先在家里住着,等走完亲戚回来,再商量以后要怎么办。

中午吃过饭,丁雨莲睡午觉,方萤准备回家一趟——她惦记着那被摔坏的复读机和磁带。

锁上门,蒋西池陪她一块儿回去。

家里门敞开着,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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