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伤鹤芙蓉(二)(2/2)
杨婉伸手拢起地上剩下的草药,“药还剩一点,这样吧,我不碰你,我就帮你把草药捣碎,你自己敷。”
因为他刚那一点点回应,杨婉觉得自己好像在邓瑛严丝合缝的人设上抠到那么点缝儿,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翻身坐起来,自说自话地挽起袖子,从腰上摸出个石头直接开干。
邓瑛看了一眼被她用来捣药的东西,那是一枚玉坠子,上等的芙蓉玉石,质地好到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她却在腰上系着两块。
“拿去。”
她把捣好的药递送给邓瑛,看邓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后的发带。
“拿着这个包上。”
邓瑛仍然没动。
杨婉的手也举得到有些发酸了,干脆拿了句话刺他,“其实你挺好的一个人,这个境地里还想着给我做了个枕头,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别跟你自己过不去,你也不想以后不能走吧。”
他听她说完,还是平静地像一面镜子,继续以沉默拒绝。
杨婉看着他的眼睛又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放弃了。
“行吧……”
她丢掉草药拍了拍手,继续自言自语,“文献真的都是在乱写,我看你是个木头。”
虽然还有兴趣吐槽,但对于杨婉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历史上邓瑛的腿疾就是这段时间造成的。
杨婉知道这段历史,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种不太合适的低级同情心,她试图帮助这个人改写这么一点点命运,但好像做不到。不过她到也不是很难过,和研究对象保持适度的心理距离,不要与他们过多得共情,是研究者应该具有的警惕性,也是研究活动客观性的前提。
上帝视角,看生死富贵皆有定数。
就……挺爽的?
仓内的人见邓瑛和杨婉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行动,渐渐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会儿就各自躺下缩成了团。
杨婉看见邓瑛也闭上了眼睛,便把将才那个草枕拖到自己头底下,仰面躺了下来。仓房内此时只剩下鼾声和偶尔几下翻身的声音,杨婉躺定后,半天没睡着,索性掏出袖中的册子,借窗沿上唯一的一点点灯光翻开。
今天是找不到笔了,但她还是决定整理整理思路。
对于杨婉来说,在这里的每一天,信息量都是爆炸的。
精确到年月日甚至时辰的生活细节,邓瑛本人的脾气性格,和文献上的描述有太多的出入。她初期过于贪婪,什么信息都想掌控,杂七杂八地写了很多,现在看来,这种流水账的方式并不科学,还是因该理清楚思路,抓住重点。
她一面想一面,屈指抵在自个的下巴下面,边敲边轻声自言自语,旁边自然没有人回应她。
杨婉一个人认真地唧唧歪歪地叨了半半个时辰,终于是起了困意,她打了个哈欠收拾好自己地本子,枕着邓瑛扎给她的草枕,朝墙壁翻了个身,抱着膝盖,也像其他人那样缩成了一团。
邓瑛听着她逐渐匀净的呼吸,以为她睡着了,正想仰头把放在窗边的那盏灯吹灭,谁知杨婉却突然含含糊糊地叫了他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邓瑛一怔,低头朝她看去。
杨婉抱着膝盖,也不知道的有没有睁眼。“听说你之前没有娶过妻,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女人啊。”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甚至有些冒犯到他。
邓瑛原本不想回应,可是又听她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是。
他看了看地上的草药渣,又看了一眼杨婉自己身上满身的伤,竟没忍住,冲她摇了摇头。
杨婉似乎是看见一般,有些迷糊地说道:“那你不会遗憾吗?”
邓瑛听懂了杨婉的意思,但心里的感觉是异样的。
如果这个问题是个男人来问他倒也罢了,可偏偏杨婉是女人,这就未免逾越过了性别的界限,看得过于透彻了一些。
邓瑛再一次看向杨婉。
“邓瑛呀……”
她还在叫他的名字,而这次邓瑛竟险些出声答应她。
好在她声音含糊却没有停顿,“如果我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做”
邓瑛没有完全听懂这句在他看来逻辑不通的话,等了一会儿又没等到她的后话。
外面的风刮得哗啦啦地想,他虽然不想睡,但也准备养一会儿神。
谁知还没闭眼,杨婉却在梦里轻轻地呢喃了一句:“都说我上辈子是为邓瑛活的,要我说,我杨婉在这里的这一辈子,也是为了邓瑛活着的……”
邓瑛听完这句话,喉咙一热,忍不住又有些想咳。
他抬起手抵住眉心,将头轻轻地枕在墙上,时节的清冷和命数的酷寒从四肢百骸里渗了出来。
此刻杨婉和邓瑛同时想起了一些不同的言辞。
“你这辈子不结婚了,就和那死了几百年的人过是吧?”
“杨婉,学术要做,恋爱也要谈啊。”
“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读到博士又能怎么样?”
“我与邓颐父子绝无瓜葛!”
“邓贼误国,合该诛其满门!”
“臣以为,邓瑛……该杀……”
说这些话的人,有他们曾经的老师,有他们的世伯长辈,也有他们的挚友。
杨婉很讨厌这些人的自以为是,行动上反抗地特别厉害,在言语上却又毫无还手之力。
而邓瑛并不怪这些人,甚至也不期待自己这辈子还能听到其他的话。
可是现在他听到了。
说话的人是他从来都不认识的女人。
有点莫名奇妙,却也独一无二。
“你们懂个屁!”
杨婉突然在混沌间骂完这一句话,接着就实实在在地睡着了。
邓瑛看着杨婉的背影,忽然就有了笑一笑的力气,扶墙撑起身,仰头吹灭了灯。
窗外忽然就没有风了,灰白色的雪影静静地落着。
贞宁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雪下虽遗憾万千,思绪满怀,终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一句诚实的默喊,“真他妈冷。”